黄昏这时候的雨跟一股风吹飞的姑娘家的妆粉一样,四面八方地下,伞面遮不住,沾衣却也不太shi。
前方的山路上,印川依旧端正执着伞,梁皓月在后头有些费力地跟着他的步伐。可他走路时不时侧过眼新奇地去看松海和路旁天然自生的岩石,总要落后一大截,发觉人影都快瞧不见了便撩着衣袍跑着去追。
这厢梁皓月举目望着只生硬留给自己那个生出发茬青青的后脑勺,心道他走路快这习惯倒还没改掉。
小时候阿赊比他矮半头照旧走的比他快很多,虽说那时候是他自己身形臃肿挪步慢了。三年前到皇城为太妃诵经时他走路也飞快,梁皓月清楚那是给自己缠急了。
尽管面容与身形都改得天翻地覆,当年梨花脸面的瓷娃娃成了如今罗刹似的模样,可毕竟是时隔十多年不见的幼年玩伴,他念想了好些年,仍想亲热些。
梁皓月认为那时他僧袍飞起来似的忙躲真不能怪自己。
上次见面是一年半前,在皇城时阿赊走得没有征兆,他寄去的信延续着前十来年的踪迹,依旧是迟迟收不到回复。
梁皓月自己都没想到他跑出来那个举动后来牵连到的有那么广。
但他辗转了半年多,叩开寺门后甚至来不及念一句阿赊的法号就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再睁眼后的半个多月他没瞧见阿赊一面,筋脉肺腑没一处不再痛的,他眼前白的红的黑的一天轮一遍,后来还是阿赊的小师弟说大师兄忙着和那些寻上门来的黑道白道对峙。
梁皓月问是什么人。
当年还要更小一些的小和尚答说是传公子功力的那位的仇家。
他麻烦了阿赊好久,又把自己折磨得不人不鬼,最终还是硬给送回皇城。
不过前年他就如此高了吗?
梁皓月从背后毫无忌惮地将眼睛打量了他半天,得出结论——确实高了。
阿赊比他大九个月,这年该是二十四了。不过二十多岁还能长那般高的么?
梁皓月抬起眼准备再次目测一下,却正巧迎上僧人站在远处回望他的目光。
梁皓月扯起一个“被发现了”的笑,撩着衣衫下摆加紧跑了十来步,到僧人身旁并肩同行。
再次走近梁皓月倒是在心中默想他确实高了,因此听漏了印川的话。
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问出口。
“什么?”
却只瞧见印川再次闭口不言。
又行了半晌,梁皓月撑不住问:“还有多远?”
印川道:“你不是来过?”
梁皓月道:“那时候路都走不成,是雇人给抬上来的。”
前年他离鬼门关就差半口气了,就在山下雇了几个脚夫。他本就不是去拜佛的,也就不顾及忌讳。
印川叹一口气,声音软和下起许多:“确实有些远?”
梁皓月忙不迭的点头,喜道:“怎么……你要背……”
印川驻足,和和气气地道:“若嫌远,我们现在就折回去,渡头最晚的一班船你倒是能赶上。”
梁皓月安安静静地闭嘴了。
只是实在无聊极,踢开脚前一颗石子,见它破空飞向山下,过了片晌才听见砸在树上的声。
他正想笑着问印川这山有多高他们走到哪个地方了,却忽地被温热的手攥住手腕,正呆着就让印川拽进了山道的内侧。
梁皓月转过头看向站在外侧的僧人,见他伞斜遮起了脸,看不清面目神情。梁皓也垂下眼无声笑了几下,接着收敛住笑意,指向右侧另一座青翠的山道:“方才就想问,琴剑崖上的那口钟呢?”
“去年这时候大雨,发了山洪,雷电劈倒了树,钟滚下山崖摔得看不出形状。毕竟都有一百五十多年,兵荒马乱都照旧敲着,为山脚下的人家祈福了多少年。寺内香客出资说新打一个,前段日子捎信过来说要铸了。”印川也望向远处山顶,将伞又执平了,转过脸来问:“你倒对那山崖的名字记得清。”
“前年我来时你带我去过一次,景致不错。而且琴剑崖这名字有些怪。”梁皓月摸摸鼻尖。
“早前那里有两座墓,分别以琴、剑为碑,就有人管这山崖叫这个名字,再后来叫的人多了,原先的名字已流失了。”
“墓主人是?”梁皓月随口问道。
“似乎是那段乱世寺里收下的俗家弟子,都是当年名声不小的人物,可迄今快要有百年,没人记得了。”
梁皓月喔了一声,没有再问。行了不久又想到些什么,指着远方的琴剑崖,蹙起眉毛:“葬在那里,去年那场大雨……”
“从前也有很多场大雨。”
……
小雨未停,天是没抹匀的沉重灰白,随着前行树木愈来愈茂密,山上逐渐透着一股森寒。
进到寺中后梁皓月将伞合了,站到檐下去,此时雨已有紧密起来的雏形,他望着周围几乎没怎么变的摆设,又瞧着在前院交代师弟们的印川,心想等会要吃什么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