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也很辛苦,记得去上学的时候,一路都是坑坑洼洼的水,走十多里,出发的时候,天上还有零星的星子,过坟地,躺河水,第一次看到路边的磷火,拼命的哭,风一吹,那火还跟著他飘,当时哭的不行跑回家里,母亲擡起手就是一顿痛打,然後拿扫把把他赶出了门,可那些记忆太过零碎,在记忆中模模糊糊,到现在反而只记得青石板路缝隙中的黄花,开的一路一路的。
他高考的时候拼了命的往城里考,考上了才知道大学有多贵,他眼睁睁的看著母亲砸锅卖铁,卖鸡卖猪,凑出来的也不过是一个零头,于是借,一家一家的借,一家一家的带著他磕头。他那时侯就觉得人有脸,树有皮,死都想站著,被母亲硬生生按下去,磕!于是就磕了,从村那头磕到这头,钱借到了,头也破的流血不止,到头来只能是和母亲抱成一团,哭,使劲的哭。哭完了带著新被子新枕套新棉袄新布鞋新盆子去上学。
东西再新,又有什麽用?第一次,同寝室的人就笑话他枕套上那朵并蒂的牡丹,老土的打扮,含糊不清的发音。再往後,笑他蹩脚的发音,丑陋的书写,漏水的钢笔,还有他娘娘腔的性子。他用了一年的时间才知道大家在笑什麽,然後用一年的时间试著改,拼命在外面打工洗盘子,然後买羽绒服和鞋子,买他以爲可以买到的尊严。与此同时,大学晦涩的教学上他无能爲力,原来还有很多努力干不到的事情,天性不聪明,性格也不讨喜,同学里不合群,老师也不会费力去记这样一个名字。那时侯实在熬不下去了,母亲就常常会扛一个大布袋来找他,给他捎些油茶面:在家里拿谷子芝麻,在磨上碾成粉,吃的时候拿红糖对著水,一冲,香的不行。冬天里冷,就拿一点点,冲开一杯,在角落了一个人安静的喝,水蒸气会冲到眼睛里,不知道爲什麽就很想哭。
这段记忆也不是很清楚了,可是刻骨铭心的自卑和怯弱却永远的写在骨子里了。投入工作後,他希望能在乡亲们面前挺起腰竿,可是等到他们投奔他,他又只有打肿脸充胖子的请客吃饭。他以爲他出来了,是,他出来了,从乡里。可他终究不能进到那舒适的上流社会中,被夹在中间不上不下,那边也不能容,于是痛不欲生。大学四年,工作六年,掐指一算,已过了十年,人生里面又多少个十年。十年後,那些不愿意记住的回忆在记忆中淡去,泯灭痕迹。他终于可以说标准的普通话,洗了又穿,也有一两见合体的衣服,在街上走的时候,终于不会再引人侧目,他终于可以变成一个安静的生命,远离流言蜚语,远离耻辱伤害,安静的生存,安静的死去。再後来,他忘了这安静又多可贵,他选择了一种可笑的勇敢。
然後被一个人从安静里拖了出来,流言和伤害铺天盖地的落下。比先前还痛,痛的多,却不知道爲什麽不想哭了。
冯洛在第二天来看他,他只说了一句:“抱歉,这是你的遣散金。”何授接过那沓厚厚的钱的时候,并没有多说什麽。其实很不错,他也许一辈子都不能有这麽多钱。他甚至努力挤出一个笑,应该很难看,因爲冯洛微微侧过了眼睛。
冯洛又说了一句:“抱歉。”
何授想,又不是你的错。也不是那个人的错。是我错了。
他知道苏陌爲什麽没有来,医生後来告诉过他,苏陌去机场接一个朋友,似乎叫水水。
何授笑著笑著就想,小丑这个结束,他终究无法胜任。
是时候要谢幕了。
他在病房回归安静的时候,从床上挣扎著站起来,换上染了血迹的那套衣服,拿手遮了那污迹,开门,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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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授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肋骨一下一下的疼痛,放下手,那大块血迹就那样暴露人前,而何授此时偏偏像是无意间染上大片的番茄汁一样,平静而麻木。他觉得自己这样子应该是狼狈的,身上未褪尽的消毒水味道,断了的肋骨,破碎的镜片,可笑的血迹,但事实上,他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的从容,无论如何,他现在手里有了大把的钱。
说是遣散费,不如是赡养费。
几个月前自己也曾有这样一次逃离,那时惶惶如同丧家之犬,如今一败涂地,却是优雅的谢幕了。他想起那句诗——“轻轻的我走了。”他没能轻轻的来,他是用最没有尊严的方式闯入那人的视野,几经荣辱,身心俱疲,终于赢得一个从容的退场。
何授站在垃圾桶旁边,顺手把裤袋里冰凉的口琴放了进去。他突然莫名的想起那个人的笑容,白森森的牙从背後环住自己的温度,牛仔裤下绷的紧紧的大腿,想起那个人在一家火锅店里面专注的往里面放白萝卜,和曾经坐在对面的女孩。
那个人是狡猾的。他先是彻彻底底的折辱他,然後再是一点一点的布施温存。像是一张密密的网,无孔不入,铺天盖地,躲无可躲,于是他节节败退,束手就擒。他应该是想相信的,他相信过,怎样无可救药的人,也终究会等到愿意珍惜自己的人。每一个转弯通向的都是大道康庄,每一个山坡後面都是千里牧场,每一片荆棘後都是落木繁花,每一次等待後都是良人归乡。